我的奶奶是个慈祥的老人,虽然已经七十多岁,长着一头银白色的头发,经过流水般的岁月,奶奶的脸上已有许多的皱纹,好像刻着几十年来的千辛万苦。
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在过去流亡生涯中全部遗失。但是,下雪的那个早上,我又一次让自己肯定了奶奶少女时代那超凡脱俗的美丽。我曾不止一次想象着美丽的奶奶冲出闺阁的小楼,穿着白色裙裾,不顾曾祖父、曾祖母的反对,翩翩迈进女子师范学校时的风姿。我曾白去流水似的想象,奶奶与英俊潇洒的军官爷爷相遇相亲相爱,并结为连理的浪漫情怀,我甚至大胆地假设,奶奶与爷爷一定是在雪地里相识的,在我想到这一点时,我清楚地感觉到那两道目光碰撞的那一瞬间的震颤。我难以想象的是,在爷爷早逝不久,奶奶坚强地满怀悲怆生下遗腹子——我父亲时的景况。
失去了爷爷的奶奶,从此住在一幢大房子里,靠她丰厚的嫁妆和国民党军官爷爷留下的遗产,潜心培育着父亲,直到解放后,奶奶的房产被政府没收,她搬进平民区,从此便过起俭朴的日子。光景不长,这种自食其力的平淡日子便被打破了,随着一场又一场政治斗争及运动的频频席卷,奶奶和父亲开始了流浪生涯。具有双重坏出身的父亲,这时理所当然地成了挨批挨斗挨整的改造对象。父亲遭批判,奶奶便每天跟着他走街串巷陪斗。看儿子在台上被人鞭打侮骂,奶奶便用针刺着自己的大腿,仿佛这样便可将父亲身上的疼痛转移到自己身上。父亲在很长时间内不知道,当他得知这事以后,曾跪在奶奶的面前将他这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,直到奶奶死,他也没有落过一颗泪。父亲像老鼠被猫玩够了,那些人便将奶奶和父亲下放到北方一个偏僻的乡村,住在一间茅草棚里相依为命。
在这个叫高岭的小村里,于深闺书香中长大的奶奶开始学着做各种农活:养鸡、种地、挖野菜,过着往往只有在米饭中夹着野菜、番薯、豆类等,才得一饱的日子。奇怪的是,在那群山起伏、鸡犬相闻的宁静中,奶奶比以前更加丰润美丽起来,岁月的风霜一点也没有摧去她那美丽的气韵与高贵的风范。甚至奶奶养的鸡也比别人养的鸡下蛋勤,奶奶种的白菜萝卜个头也比别人家的大。奶奶的这份美丽,很快使得自己必须带着父亲第二次踏上流浪生涯。
奶奶并不惧怕强人。村里的支部书记曾数次将父亲安排去看地瓜或修水利,然后便在一个深夜来到奶奶的茅草屋里坐下来。一开始是以将奶奶安排到村里的仓库去住为利诱,随着便是有权有势的男人对付弱妇子惯用的强暴。奶奶用她那只纤细的手抽了他一个耳光,再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:滚!那种气质的力量,使得他再也不敢上门。
在我童年的记忆中,周围的老人几乎都是不识字的,唯有奶奶是个例外。奶奶不仅识字而且还挺有学问。上小学时,有一阵我怎么也分不清鲜和艳字,总是将它们搞混了,用鲜作艳,用艳作鲜。为这事奶奶揪着我的小耳朵说过几次,可我仍然转眼就忘了。
那一回,当我又写错了以后,奶奶真的生气了,罚我将每个字写500遍。我哭哭啼啼的半夜才写完。一直没作声的奶奶,这时将我拉到怀里,一边给我洗脸,一边对我说:“饿了吗,想吃什么?”我说:“不想吃!”奶奶说:“那就喝点汤。”奶奶说着就端一碗汤,我尝了一口,味道真是好极了。我问奶奶这是什么汤,奶奶让我猜。我猜了半天没猜着。奶奶这才告诉我,说这是用鱼肉和羊肉混合后做的汤。奶奶说,鲜吗?我说,真鲜。奶奶说,你再想想它为什么鲜,因为它是用鱼和羊做的!奶奶这解释真是妙极了,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有写错鲜艳二字。
奶奶是在雪花飘飘的季节来到这个世上,又在雪花飘飘的静谧里安详地长睡而去。奶奶一生对雪如痴如醉,常常让我在观她时亦如痴如醉。奶奶临去前的那个冬天,下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。雪是从头天傍晚时开始落下的,望着鹅毛雪片,奶奶用一种我从未听见过的娇柔的声音轻轻地自语:明早可以睡个懒觉了。我相信这话不是对我们说的,而是说给那个已随岁月远去的人。第二天早上醒来层里不见奶奶,开门后,见一行脚印孤零零地伸向雪野,在脚印的那一端,包着红头巾的奶奶,化作一个小红点,无声无息地伫立着。家里人都没去惊动她,甚至连她踏过的雪地也不去打扰,任软茸茸的一串小小脚窝,几分优美,几分凄婉地搁在那里。
这就是我的奶奶,操劳了一生,勤劳了一生,坎坷了一生,历尽苦难而沧桑了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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